說到這裡,印象派的賞析終於步入尾聲。我們是時候探討文藝史一個最重要的問題──究竟一幅作品、一個藝潮為藝術史帶來什麼影響?其藝術價值何在?印象派為後世帶來的餘芳,是它敞開了藝術史上Avant-garde的大千世界,成為古典藝術連接新派藝術的橋樑。在印象派,畫家開始發問,何謂藝術?藝術的意義為何?取悅大眾?教化眾生?奢靡唯美?雅俗兼採?
印象派畫布上大膽的題材、角度、用色,正正就是畫家們向藝術提出的疑問。
在諸位印象派畫家中,有一位比任何人都走得更高更遠。他兩度出展印象派畫展,但他的作品竟是連身邊的藝術先鋒都難以接受;他明明與Manet、Monet等畫家同期,卻被後世稱為「後印象派」Post-Impressionism,因為只有他的作品才有足夠的韌力,把印象派提升到一個新的境界。他就是Paul Cézanne(塞尚)。
1860年代,Manet的Luncheon on the Grass與Olympia一鳴驚人,震懾了初出茅廬的Cézanne。
Édouard Manet, Luncheon on the Grass, 1863. Oil on canvas.
Édouard Manet, Olympia, 1863 (Submitted to the Salon of 1865). Oil on canvas.
數年後Cézanne竟畫了以同一標題為名的作品:
Paul Cézanne, Luncheon on the Grass, 1869. Oil on canvas.
Luncheon on the Grass出奇地暗沉,畫中所有的物件都在搖晃;背景黑壓壓的教人摸不著頭腦。全幅畫到底有任何意義?只能留待今人的事後參透。
Paul Cézanne, The Modern Olympia, 1873. Oil on canvas.
The Modern Olympia更是反傳統。畫中的黑人、小貓、裸體都在呼應Manet的Olympia,然而整幅畫沒有一件物品有明晰的線條,所有的人或物只是一團油彩,我們只有概念,卻沒有細節。我們甚至不知道畫中裸體究竟是真有其人,抑或只是畫中男子酒後的欲望與幻想。
如此離經叛道的作品,是Cézanne 1873年的作品。
1873年,並非印象派以後的年份。相反,那時正是印象派的開端。Monet在早一年才作了Impression, Sunrise。1874年,藝術先鋒才籌辦印象派第一次藝術展。那時候,Cézanne已正帶出一連串的實驗以及全新的美學取向。
自1877年,Cézanne開始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系列──水果靜物(still life)。在19世紀的藝壇,still life是academic painting裡最低層次的題材;但對Cézanne而言,靜物有別於風景或人物,它們不會隨著時間的流轉而變動,令Cézanne可以完全專心於色彩和筆觸的試驗與運用。
讓我們仔細觀察Cézanne筆下的水果:
Paul Cézanne, Still life, 1877. Oil on canvas.
這是Monet筆下的水果:
Claude Monet, Still life with Apples and Grapes, 1880. Oil on canvas.
我們看到,Monet筆下的水果溫潤細緻,畫家務求捕捉實物在陽光下的光影變化,筆觸隨意。反觀Cézanne的作品,每件水果的筆觸正塑造水果表面的3D立體方塊,每一下筆觸都是一個小小的方塊,酷似3D立體透視與切割:
Albrecht Dürer, Two Heads Divided into Facets and St Peter, 1519. Drawing.
從水果靜物中,我們還可看到Cézanne受到印象派的影響,已由早年的暗沉昇華到鮮明的色彩。
除了筆觸,空間與角度也是Cézanne作畫時重要的探索。若細心觀察,Cézanne的作品總有突兀與無法理解的角度。
Paul Cézanne, Still Life with Milk Jug and Fruit, c. 1900. Oil on canvas.
Paul Cézanne, Still life with a Ginger Jar and Eggplants, 1890. Oil on canvas.
比如在以下這幅作品裡,桌子左方與右方竟是有不同角度的呈現。若我們看作品的右方,我們會看到桌子的邊緣,那是觀畫人望向桌子的正前方的現象,但經畫正中央的白布的過渡後,左方的桌子竟是一個平面,那是我們從高處俯視桌面的現象。至於酒瓶更是對稱不一。
Paul Cézanne, The Basket of Apples, 1890. Oil on canvas.
以下這幅作品,右方那碟水果像是離開了整張桌子,飄浮在半空;桌子經過白布的過渡後,再次左右不對稱。
Paul Cézanne, Still Life, Drapery, Pitcher, and Fruit Bowl, 1893. Oil on canvas.
你會說,這樣的描繪令人大惑不解。其實Cézanne正在挑戰傳統以來我們對空間的理解。自古以來,我們看著畫作,都會期待一個固定的角度,即使是Monet、Manet等人的作品,同一幅畫作不會出現幾個不同的角度。
然而Cézanne認為,人的眼珠是轉動的,我們觀望任何人或物,總會同一時間看到不同的角度,因此Cézanne筆下的物件,其實正在呼應我們日常生活時眼珠的流轉。是以畫中有時桌上的一角消失不見、盛載水果的碗盤會不解地翹起、酒瓶不對稱、桌布無故升高。
Paul Cézanne, Still Life with Plaster Cupid, 1895. Oil on canvas.
當時1877年的印象派畫展裡,有些藝評人就取笑Cézanne的still life “not still enough",其實是19世紀的藝壇尚未明白,Cézanne的作品是需要一種全新的方法去欣賞。
這種全新的視覺效果,甚至體現在Cézanne晚年的人物畫:
Paul Cézanne, Woman with a Coffee Pot, 1895. Oil on canvas.
畫中的女子正坐著面向觀眾──上半身是觀畫人直視女子的角度,但下半身卻是以一個俯視的角度描繪,是以我們會看到女子的大腿和圍裙的平面,以至坐著的女子看上去卻猶如站立。
除了水果,風景畫也是Cézanne藝術生涯中重要的作畫系列。這些風景和他筆下的水果一樣,竟是佈滿了方塊形的筆觸。
Paul Cézanne, Mont Sainte-Victoir, 1887. Oil on canvas.
Paul Cézanne, Mont Sainte-Victoir and Château Noir, 1904. Oil on canvas.
Paul Cézanne, Houses in Provence: The Riaux Valley near L’Estaque, c. 1883. Oil on canvas.
Paul Cézanne, Château Noir, 1904. Oil on canvas.
這些作品的構圖明顯經過用心的整理,務求將風景簡化成純粹的線條、方形、三角形,帶給觀眾一個對風景全新的演繹。Cézanne就曾經寫信給一位年輕畫家,建議他"treat nature by cylinder, the sphere, the cone"。
對Cézanne而言,他並非要如Monet一般要捕捉風景在不同時段的光影變化,而是要透過自己的內心世界,重新塑造一個更美、更和諧的風景。"Art is a harmony parallel to nature; its not the re-presentation of reality, but re-creation."
縱使Cézanne在探索一種全新的藝術語言,在他筆下的風景,卻帶出一種獨特的沉穩與和諧。
Cézanne不論用色、筆觸、角度都探索全新的方法,為觀眾塑造一個結合畫家內心的藝術世界。
耐人尋味的是,當初Cézanne的無心插柳,竟打開了20世紀Avant-garde的大千世界。其中一個受其影響深遠的學派,就是Cubism,代表畫家是Picasso畢卡索與George Braque。Cubism的精粹,就是將人或物分析、解構成不同的形狀,並從不同的角度描繪這些形狀,開啟了抽象藝術之門。
Pablo Picasso, Girl with a Mandolin, 1910. Oil on canvas.
Pablo Picasso, Portrait of Daniel-Henry Kahnweiler, 1910. Oil on canvas.
Georges Braque, Fruit Dish, 1908. Oil on canvas.
Georges Braque, Violin and Candlestick, 1910. Oil on canvas.
此外,Cézanne酷愛描繪裸體。他筆下扭曲的裸體比Manet的裸體更激進前衛,務求比任何一位同期畫家更能突破傳統裸體畫的界限。後來的畫家受Cézanne的影響,比Cézanne走得更前,繪出更跳脫的裸體作品。
Paul Cézanne, The Large Bathers, 1906. Oil on canvas.
Paul Cézanne, The Bathers, 1874. Oil on canvas.
Pablo Picasso, Les Demoiselles d’Avignon, 1907. Oil on canvas.
Henri Matisse, La danse, 1909. Oil on canvas.
最後,對於reclining nude(躺臥的裸體),我們可以看看以下這個有趣的轉化作總結:
Titian, Venus of Urbino, 1538. Oil on canvas.
Titian的Venus of Urbino取材自希臘神話作品的完美裸體,這些軀體質感光滑柔軟、曲線玲瓏。世人一直認為,完美裸體是對人類探索的極致境界,它的價值能超越時間的限制,是永恆的象徵。因此,19世紀的學院派,就按照這個唯美標準,繪出以下的作品:
Alexandre Cabanel, The Birth of Venus, 1863. Oil on canvas.
這幅作品在1863年的沙龍展出,深受當代藝壇的愛慕,拿破崙三世更將其納入私人珍藏,是19世紀法國藝術的典範。
Édouard Manet, Olympia, 1863 (Submitted to the Salon of 1865). Oil on canvas.
Manet不甘受傳統藝術的束縛,決心挑戰唯美陳腐的學院派,以不完美的妓女裸體醜化世人對裸體的期盼與幻想。
Paul Cézanne, The Modern Olympia, 1873. Oil on canvas.
Cézanne筆下的裸體,已不再執著於要推翻傳統的裸體表述,而是從技法方面帶出一種全新的美學取向。
Henri Rousseau, The Dream, 1910. Oil on canvas.
Rousseau的The Dream是描繪他年輕時的情婦。有人說畫中的女子正夢見在森林聽著音樂家在吹長笛。這幅作品,不論是主題還是技法,都將reclining nude的題材推至高峰。在整個藝術進程中,Manet與Cézanne帶領了藝術生態的蛻變。
說到這裡,印象派賞析到此為止。雖說是賞析,其實只是分享了數幅畫、幾個人,在藝術這個大千世界裡,我們只是在縫隙中窺看拾遺,感受畫家們透過畫筆對藝術的詰問、在畫布上的遨遊與沉思,以至彼此之間思想爭鋒的張力。
Manet、Monet、Degas、Cézanne,這些畫家畢生追求卓越,對在藝術生涯裡尋求到的答案從未感到滿意。這一切的堅持,都是源於對真善美的執著。
數百年後的今天,我們站在這些藝術巨人的肩旁上回首過去,曾幾何時受萬人景仰的作品,今天竟是用以襯托印象派的偉大與創新;而當天受千夫所指的印象派,卻能經歷時間的考驗,在歷史的洪流中鶴立雞群。
This is the fate of genius – nobody at his time understood what he intended, he could only wait for the rest of the world to catch up, as he was aeons ahead of his time.
印象派的源起與賞析 完
參考書籍:
- Chu, Petra ten-Doesschate, Nineteenth-Century European Art. New Jersey: Pearson Education, 2006.
- Lewis, Mary Tompkins, Cézanne. London: Phaidon, 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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